老四添了些煤塊，拿鐵條捅了捅，站到了一旁。

老人摸著李茂麒的手，笑了，這是老弟弟的孩子，二海雖然走了，但他的血脈傳下來，那臉龐分明就是他的二海，老人的神情恍惚，似乎陷入了幻境。

李茂麒握著爺爺的手，這是一雙松軟無力的手，卻也是一雙溫暖的手，一雙常年勞作的中國大地無數農民的手，親切而悲傷的手。

他知道，看這樣子，爺爺撐不過這個冬天了。

爺爺的耳朵枯萎了，失去了一般正常人的光澤，面部的皺紋散開，好像是容光煥發。這很不正常。

爺爺的呼吸極其費力，而且越來越微弱，口角發黑，鼻子肌肉松弛而歪斜.在眼角處擠出了兩滴老淚。

到了半夜，約莫十二點過了十幾分鐘，老大回來了。

眾人在屋裏，瞇著眼睛，迷迷糊糊的。

此時，老人去世了。

老大一進屋，就發現不對。

他的父親，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，離開了他愛的人，他牽掛的子子孫孫，終於不用再辛勞，永遠的安息了。

“爸爸..”

老大扶著床，放聲大哭。

李敏儀跟著哥哥們，淚如雨下。

“爸爸沒了。”

“我沒有爸爸了。”

“爸呀...”

李茂麒跪在地上，看著爐火下泛白的灰渣，眼淚不可抑制地往外冒，血溶於水，中國千百年來的宗族觀念，滲透到了每一個人的心裏，不可阻擋。

“爺爺....”

另一個屋子裏的老人，不顧勸阻，顫顫巍巍的走到屋門口，看著死去的老伴，亦是大放悲聲。

老大媳婦忙攙著婆婆，好容易把她攙回屋。

老李家，哭聲一片，門外很快掛起白色的燈籠，白燈籠黑字體，幽幽的光。

李敏儀哭暈了，她覺得自己在幾個兄妹之間，是最對不起父親的那個人。

這些年，村裏同齡的姑娘，都已經成了少婦，孩子都上了小學，不少好事的對著她指指點點，什麽樣的話都有，讓一向在村裏挺直腰板走路的父親形容消減了很多。

母親也沒少責怪她，說父親一生要強，臨老了，竟然有嫁不出去的丫頭，真是鬧心。

但父親從來沒有嚴聲責備她，而是默默地承受了這個事實。

女兒不願意，不情願，那就算了。

早晚會結婚的。

她聽母親說過，父親為她的婚事承受了莫大的壓力，無從排解，經常整晚整晚睡不好覺，老兩口半夜裏嘮話，孫子的事，老四的事，更多的，最讓父親放不下的，還是她的婚事。

想起這些，李敏儀淚如泉湧。

.....

黃懷德今年回家的次數多了，他舔著臉皮，跟母親磨嘰，甚至到父親的書房，硬著頭皮辯解，晚上破天荒的給老倆打洗腳水，極盡討好。

終於母親王蕓的看法終於有了松動。

王蕓對張嵐的事打聽了很長時間，原本她是堅決反對的，但隨著了解的深入，知曉了那件倒黴事真的不怪張嵐，作為接受了西式教育的黃西醫的妻子，來自蘇杭之地的她，對這些封建迷信和傳言也不是很在意，她在意的是，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，何必非要找這一枝？

偏偏兒子就喜歡，奈何？

眼看獨子的年紀不小了，婆婆也經常責罵於她，王蕓思前想後，終於決定這件事，就由兒子去罷。

和閨蜜許梅說了說，許梅倒是個開明的，她知道有張嵐這個人，也同情張嵐。

懷著對黃懷德的歉疚（當然，這歉疚的因由源自她的侄女許秀冰和黃懷德的相親沒成），許梅給王蕓做了番思想工作，鐘漢民也聽說了，正好他有些事找黃西醫聊天，也和黃懷德的父親談了談，總之，幫了黃懷德的大忙。

眼見父母都同意了，黃懷德開心的好幾天睡不好覺。

他的愛人，他親愛的人，終於可以和他一起了。

天可憐見，可憐的他啊。

守得雲開見月明。

這一天晚上，他帶著張嵐去了“海上世界”，出租車開的又快又穩，路上的燈光仿佛都笑了，在微微的落雨中，彎彎的形狀。

鱗次櫛比的光流，從身後飛速的縱過。

依舊是他二人第一次相約用餐的座位。

黃懷德興沖沖的點完菜，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多了，點的都是愛人愛吃的菜。

他還自作主張加了一個牛排，菲力牛排，想必張嵐會愛吃。

張嵐奇怪的看著黃懷德，今天的小黃醫生興奮地過了頭，有點手足無措，手不知道怎麽放，腳不知道怎麽擺。

他怎麽了，莫非有什麽特別高興的事？

“小嵐，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！”黃懷德喝了口奶湯，拿餐巾紙將嘴上的奶漬吸幹，眉飛色舞道。

張嵐放下銀色的叉子，白色的餐盤上，還有一個銀刀在微微的燭光下閃著朦籠的光彩，她揚起頭，如瀑布一樣的黑色發絲垂落在削肩之上。

今天她穿了身淡黃色的套裙，黑皮靴，臉上撲了淡淡的粉，長長的睫毛彎彎，一雙忽閃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。

她說：“什麽好消息，黃醫生要升官了，還是發財了？”

“我家裏面同意了！”黃懷德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沙啞。

張嵐沒想那麽多，反問道：“同意什麽？”

“同意咱倆的事啊！”

“咱倆，什麽叫咱倆？”張嵐心中泛起一絲甜蜜，面色卻變冷。

“哎呀，這叫我怎麽說。”黃懷德一時語塞。

他確實沒有和張嵐正式說，他愛上了她，就像奔湧的河流，終將流匯入大海一樣，她是他終的歸宿，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改變。

但黃懷德有自己的辦法，人和人的交往，就像下象棋，車路不行，還有馬路，迂回一下就是了。

“這周日我回家，我能不能代表我的全體家人邀請你去我家吃個飯？”他一臉認真和期待的說。

張嵐當然明白黃懷德的邀請之後的意思，她將如何抉擇。

去還是不去。

去了，意味著她同意和黃懷德以結婚為目的進行下一步的交往，她可以嗎，他能承受她所背負的壓力嗎。

千夫所指，生活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，更不是簡簡單單的兩個人的事。

不去，她會不會後悔，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，眼前的男人論家世，論相貌、論品德、論能力都是一等一的，她很喜歡。

但是，喜歡歸喜歡，愛一個人，最好的是不要去傷害他。

張嵐堅定地搖搖頭，而後看到了黃懷德失落的眼神。

長痛不如短痛！

......

作為黃懷德最堅定的追求者，劉麗華做事，向來不管不顧，她從王蕓那裏知道了張嵐的事。

對於同事張嵐，她也認識，也知道黃懷德和張嵐經常一起出去吃飯。

那又如何，一個克夫的女人，怎麽會對她構成威脅。

再說，黃家在惠陽地區有很高的名望，門楣甚高，就算是她，也感到追求黃懷德，嫁入黃家的吃力。

伯母王蕓，是不會同意張嵐和黃懷德有任何的男女之情，更不論找這樣一個是非很多的女人做媳婦。

然而，最大的不可能，竟然變成了可能，她怎麽也沒有想到，這個寡婦，這個漂亮成熟的女寡婦，竟然把她心愛的黃醫生迷住了。

甚至她還隱隱聽說，黃家同意了。

這簡直是要了她的命。

張嵐若是嫁入了黃家，還有她什麽事！

自從和黃懷德晚上看了一場電影《廬山戀》之後，她的信心，不可抑制的爆棚了。

黃懷德對她，也不是那麽討厭呀。

正在她充滿了對未來無限遐思的時候，晚上睡覺渾身燥熱的難以入眠的時候，春波蕩漾無法排解的時候，整天哼歌的時候。

傳來了晴天霹靂！

她明裏暗裏追求黃懷德很多年，馬上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
對於一向自尊自傲的劉麗華來說，她絕不會就此認命，她要來一次短平快，一步到位，一擊致命。

讓黃懷德和那個小寡婦徹底玩完！

...........

放學之後，李茂麒有些事要忙，楊文娟沒搭理他，徑直來到校門口，一眼就看到了狼哥。

狼哥站在熙攘的學生群中，像是一株傲然的樹，筆直的槍桿，冷意的面容非常具有辨識度，遠看過去，亦是醒目。

她推著車子，低著頭，慢慢挪到狼哥的面前。

“走。”狼哥笑的很開心，說了一個字，頭也不回的蹬起車子，楊文娟聽話的跟在後面。

她的心情極度不爽，正處於跟李茂麒置氣的時候，處於這種逆反心理，她沒有猶豫，跟著狼哥就走了。

狼哥帶著她圍著深南大道騎行了一圈，來到國貿大廈、電子大廈，上步工業區。

上步工業區，大大小小擠滿了港資外來加工企業，有很多三來一補的企業。

兩人看著穿著統一工裝的打工者們進進出出，叮鈴鈴的永久牌自行車如潮水般的駛出。

狼哥笑的很痞氣，他說：“楊文娟，我註意你好久了。”

“那又怎麽樣！”楊文娟扭過頭，一臉不屑的說。

狼哥把車子支起，低頭看向他第一眼就喜歡上的女同學，笑容更盛，他說：“交個朋友吧。”

“不好。”楊文娟騎上車，飛快的遠去，她在這個時候，想起了自己的茂麒哥，之前生的氣漸漸消了，便有些後悔，不想和狼哥再待下去。

狼哥立在原地，身形依舊筆直，他的眼神明亮，獵物，什麽時候逃得過獵人的追捕呢。

只要開了口子，繼續撕開，一切都會容易。

他呆呆的站了很久，直到天色將晚，暮色深垂，溫度變涼，才騎車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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